Vacuum Orange 。橘仔的體感實驗室。

被鎮壓時留下的抓傷瘀傷還有點痛，但我就這樣站著，一個人站在警察隊伍前方正中央，直直看著他們的眼睛，我看著他們的瞳孔，看著他們的良心，看著他們的靈魂，用無聲的眼睛，質問他們，每一個人。我知道我無法改變什麼，但我不甘心而且無法離去，我依舊深信這個世界一定有公道在人心，我不相信這些警察都是冷血無情感的鐵石，我要用眼神問他們，問那個我從行政院後門被拖扯出來瞬間痛哭怒吼的同一句話：「你們還是不是台灣人？！台灣人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台灣人！！！」我要用我的眼神，讓他們深深記得這一刻，他們狠狠傷透了我們，同是台灣人的心。

不久，有個聲援抗爭的阿姨看到我，好像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她慢慢走近，用福佬話在我耳邊輕輕的説：「喝喝照顧嘎己，嘎身體照顧好，這種殘忍的政府叫警察安內對待人民，妳著愛先保重身體..」然後為我誦唸了一小段佛號，我忍住..我鼻酸但我忍住...

過了很久，可能過了一兩個小時，有些經過的路人也開始注意到我在幹嘛，默默跟著站在我身後，寥寥一兩人。這樣就夠了。我們幾個人代表了很多台灣人的心聲，手無寸鐵的、利益被政府出賣的台灣國民，站在他們面前，一起看著他們的良心。

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近、這麼久的凝視警察們的面孔。我開始發現盾牌背後的他們有些不同。有很多人看得出來已經是老鳥，他們對這種毆打民眾的暴力鎮壓習以為常，並沒有什麼良心上的掙扎，他們手拄著盾牌身體放鬆著開始聊天。菜鳥們不敢這麼做，他們只是左腳放鬆了換右腳，右腳放鬆了換左腳。我凝視著他們的眼睛，有些眼睛撇開了去不敢看我，也有些眼睛打量我然後跟旁邊的人討論，彷彿在笑我們抗爭者天真。有些眼睛則直直的回望我，深的像無底的洞穴、沒有閃爍沒有刻意的輕鬆、沒有一點人類的溫度，但是好像有什麼尖銳的計算，非常完美的和權力核心同步了的心智，我不由自主的恐懼，但還是不肯認輸的繼續緊盯著。或許這些眼睛真的覺得他們是不可質疑的正義，而我們這些不肯出賣自己的生存權、工作權、國家主權和國土安全的人們，是暴民、是被打活該的、是進步的阻礙？或者，是他們晉升的阻礙或機會？有幾個聲援抗爭的大學生經過，朝著那些警察喊到：「一個月六萬塊(薪水)。為了六萬塊出賣台灣，很值得嗎？！！！」尖酸的諷刺如預期的沒有激起任何波瀾，他們是國家機器末端最沉默的指爪，他們被教導不需要思考，只需要執行。

我在裡面看到一些很像是原住民的警察，正在聊天。我想到這塊原本真正屬於他們的土地家國，曾經被我們漢人被日本人入侵占據、他們一次又一次被外族剝奪殺害或被統治，好不容易台灣終於漸漸融和、安定下來，被國民黨或日本人抹滅的各個族群的歷史終於又要一一浮現，族群發展上的正義終於要步上軌道的現在，歷史又要重來一次了，這次來的是中囯共產黨了。他們心裡難道沒有比我們漢人更深沉的反抗...他們一向比我們更勇敢，難道這次，我們不能並肩站在一起？

過了三四個小時，人潮幾乎鳥獸散了。原本20幾人一列的陣列開始縮編，一班、兩班慢慢減少，黑色拒馬慢慢被拉抬出來組裝在北平東路口取代正逐漸收隊的警力，只剩下一小隊菜鳥員警，輪班鎮守最右邊僅存的小小出入口。我隨著收編的隊伍移動著，眼神一刻不肯離開，不過好幾個小時了，我的眼神像鏡頭糊了又對對了又糊，開始覺得有點累...重新打起精神，然後看到這隊警察，很年輕，其中有一個很清秀的，看見我直視的眼神時也撇過了頭。因為現場幾乎已經沒有老鳥了，剛開始他們還稍微在聊天，但我的眼神可能讓他們很不自在，慢慢他們的談話就有點少。這時候又有一個阿姨和她的同伴走過來，她對著我說話，但我沒時間看她，我只想把握這一分一秒看著這些警察的眼睛，希望他們的靈魂可以被喚醒。但她不介意我的無反應，她靠近我，說我很勇敢，説她代替台灣人謝謝我，好像還有説上帝會保佑我，然後就搭著我的肩給我一個溫暖的抱抱，就走了。然後..我就忍不住了...

我開始流淚....我憑什麼得到這些...我根本沒做什麼....跟曾經捍衛了台灣人的自由和平等的鬥士、或在國民黨暴政下犧牲了生命和青春的那些無辜的人們比，我到底做過什麼？我真的忍不住...一直哭，我忘記我有沒有講話，也忘記有沒有謝謝她，眼淚止不住...然後，我看見那個面貌清秀的警察的手舉起來，我看見他不敢看我們，手摀住眼睛搓揉、很小聲的抽著氣，許久。

好像。
好像...
好像那一刻，我真的確定了...他們其中，還有，台灣人。
.
.
.
.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擁抱我的阿姨，幫我拍了這張照片還在自己的臉書寫了一段文字關於我，是 奧立維耶在網路上發現，然後轉貼給我看...我現在有點找不到了，只存下這張照片...我忘了我那時候，有沒有謝謝妳...但總之，真的很謝謝妳給我的溫暖。台灣的溫暖。)
.
.
.
【延伸閱讀】關於土耳其的standing man傳奇
They’re Standing on the Street：一個土耳其街頭的真實故事
http://timeandimage.pixnet.net/blog/post/183721337/2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後記：

關於暴力鎮壓我們的警察。我相信他們之中有覺醒的人...我相信。

我對人性有無可救藥的信任和無可救藥的絕望。但在這件事上，我相信他們，我相信台灣人，相信台灣。

關於324當天暴力鎮壓，剛好在網路上看到這個影片，裡面剛好有拍到我，我想我有資格説説這則影片造假的地方，這就是所謂的媒體變造資訊、媒體箝制。這則影片裡面走馬燈説鎮壓現場女警柔性驅離女學生，抱歉，現場我沒看到女警？也許有但不是派來我們這裡，而且人數很少。大家可以從20:00秒處開始看，20:11秒左右我從後門出現，衣服是被扯壞的眼鏡不見了，頭髮或耳朵被拉扯但我沒太多抵抗，幸無大礙，頭頂有點瘀傷。但我大喊的是什麼？字幕打「台灣人」聲音也只出現「台灣人」？我大喊的根本不是這樣。我鼻涕眼淚聲淚俱下的對著警察(還有這個政府！)大喊的是：「你們還是台灣人嗎？！！！！你們還是台灣人嗎？！！！！！台灣人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台灣人！！！！！！！！！！！！！！！！」以上。這就是你們一直以來相信的媒體。它中立嗎？它真實嗎？你們為什麼不自己去現場看、去現場聽、去現場感受、為什麼要讓政府控制你的資訊代替你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