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務業應該提供給客人的是什麼呢?就在今天早上我陷入了一個兩難。
 
步履蹣跚的..拖著泥步的..「泥們有早..餐...早餐嗎?」
「嗯?看您是需要一般的潛艇堡還是早餐?」
「我看不清楚..隨便..泥..泥選一個..」
「ㄜ,早餐嗎?那您要哪一種,我們有39元、49元,還有59元的?」
「屋十九的..」
「好,59元的那幫您做牛排蛋堡,現在30元有特價咖啡喔。」
「我要..有沒有加妞奶的..要加妞奶的..」
「加牛奶的,好,那幫您做55元的拿鐵喔?這樣總共114元喔,可以嗎?」
「蛤..隨便..都可以..」
「那您要什麼醬?」
「糖的..有糖的我都不能吃..」
「那幫您加黃芥末好嗎?」
點頭...「泥..泥們有可樂嗎?」
「有喔,可是可樂有糖喔..」
「那一顛點...糖...一顛點沒有關係..」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拿出杯子迅速結了帳,後面還有客人在排隊:「北杯,那這個杯子給您,可以在那邊的可樂機自己裝。」
「我..我,這數字..這多少...泥幫我看一下..」是存款簿。
「好,您等我一下,我等下幫您看。可樂我等下幫您裝。」
下個客人打理好,我小跑步到可樂機前面,但是在ZERO和正常可樂前面我又猶豫了:「要不要幫您裝比較不甜的可樂?好嗎?」
「不要...一般的..一般的就好。」
  
就在這個瞬間,我開始有點討厭這是一間連鎖速食店的事實,如果這是我自己的店,我一定會堅決的拒絕提供這杯含糖飲料,因為顯然這位爺爺是糖尿病患者。他帶著一頂紅色的鴨舌帽,OO海陸戰隊...可能是一位老榮民。「13萬4千零80元。」我大聲的複誦存款簿上的數字給他聽,他點點頭...過沒多久又叫住我:「電話..誰的電話在響...」我說我進去問問,其實我沒有聽見電話的聲音,可能是店裡的廣播。
 
我為自己的失職感到一絲沮喪,也許我應該和爺爺講講話,隨便什麼都好,可是我沒辦法停下手邊的工作,也不知道要講什麼,因為在世界上我最不擅長的一件事大概就是隨便講點什麼。每天早上我都為了精準的把黃瓜切到1釐米厚薄的正圓形將切菜機盡量精準的調校,控制整顆蕃茄切片擺進盒內的高低排列,將洋蔥的老皮去掉,生菜的寬度是3.5釐米不能有黃葉,要以烤紙尾端的1/3紙面完整包覆潛艇堡的屁股而不是開口,菜和醬盡量不能跌出麵包外頭。
 
我們每天計較的事都在這釐米之間,但說到服務業之心,我真的覺得這是一個失職的早晨。
 
然後我的腦海中忽然就響起了那個很遙遠的聲音:「センちゃん~おはよう~髪、ピン忘れないでね、落としたらまずいよ」「何やってんのお前?!!馬鹿野郎!!」「おいおい!!遅っ!だらだらやったらいつまで帰れるのよ!」
 
「小詹,早阿,ㄟ妳那個頭髮,頭髮要記得紮!掉到菜裡會很麻煩!」「ㄟㄟㄟ不是這樣弄!!!!你是白癡嗎?!」「太慢了太慢了,像你們這樣做事是要做到天黑嗎?!」
 
在名古屋車站附近那個大家都要表演出一生懸命、我也真的一生懸命的旅館裡,那個上眼線下眼線飽滿勾勒了盛氣凌人的小野小姐,那個眼睛總是脹紅著好像從來無法睡飽頭髮已經半禿身形消瘦的宴會廳主管太平先生,那個髮線也開始無奈的後退總是以辱罵下屬為樂趣卻不爭氣的洩漏出某種孤獨眼神的宴會廳二級主管平井先生,那個偶爾好像喜歡跟女孩調情所以更顯得和藹「可笑」(當然也有可親的)梳著城市獵人式的孟波油頭的田中先生,那些機伶的、駑鈍的、有幫助後輩的好心腸的、壞心眼看不起外國人、美麗的、粗俗的女人男人女孩男孩的排列組合,不管哪種組合,在客人背後,她/他們都必須不苟言笑,免得被當成傻瓜。這是在公司裡面最重要的潛規則之一,是不是真傻並不重要,但看起來傻就等著挨罵。做錯不能笑,做對你也不能笑,有人對你好也不能笑,前輩在笑不表示你也能笑,除非你已經獲得跟上司閒聊的特權。我想我之所以在公司裡面學會不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雖然我的傻氣還是時不時的外露,到處是破綻。
 
當外界的階級壓力不留情面的壓迫過來,而內在對自身技能缺陷的不滿噴發,那內外交逼之處,會融合出一種有時顯得很扭曲,是被迫要求的但是你自己也開始學著認同的服務標準。
 
在自我遭到扭曲斷裂,然後又重新融合的不斷輪迴裡,這些人心中還是有「客人」的存在,我想是的,不純粹因為媳婦熬成婆所以老是打壓後輩,或故意的趾高氣昂、甚至歇斯底里的關於內場規範、外場禮儀,我看得見他們做為服務業的堅持。儘管,他們之中還是有噁心的小人嘴臉。儘管,那時我比較期待的都是違規的事...將客人沒有動過蛋糕、大蝦、壽司、麵包愉快的囫圇吞進肚子裡,像水邊捕魚的鵜鶘那樣,要快,要很快,因為這是違規的...前輩在場,有時候會溫柔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許是因為這樣,在離開以後,我從來不覺得有討厭的記憶。
 
想起塵塵土土那些翻滾的日子,關於服務,也許每個人的想像不太一樣,但這個早晨的這個爺爺,讓我想起這些...他想買的,也許不只是早餐...

我又想起那個胖的跟冬眠時期吃了太多培根的狐狸一樣,總是把下屬叫進小房間裡海削超過一小時從報告的一字一句開始挑剔的業務主管,他有一個漂亮的老婆,但他很少回家,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酒店裡面流連,他是家中的次子家裡開過小工廠,他覺得老爸對大哥比較好所以他不計手段的在台北鑽營人脈,當我們一起坐在計程車裡,他説的常常是使出了什麼法寶請來什麼名醫解決了誰誰的病痛之類的英雄(?)故事,更常出現的是,他跟哪個盟的哪個大哥、哪個明星、哪天晚上在深圳上海OOXX玩了怎樣的酒店,徹夜未歸,他的名人朋友們喜歡怎樣怎樣的女人...聽到快睡著的我常常覺得...他只是沒辦法用這個身體(或這個身體裡面的靈魂)面對他老婆,他常常在公司座位上剪指甲,也許他根本沒有回家,除了帶小孩去醫院看醫生的時候,而在醫院和酒店之間,那時針與分針之間的填充物就是我們——無法關閉的耳朵的下屬...
  
其實很多時候,不管賣什麼商品,在什麼職位上,我們都是服務業。而我們必須提供的,當然,不只是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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