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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一些事想要消失一下子(哈,我想真的只有一下子,不知道有沒有辦法超過一個禮拜..摸下巴),在消失之前,就說兩個故事。

 

天生沒有母愛,對小孩子完全苦手,而且還有輕微的人群恐懼心理的我,曾經也因為覺得自己是成年人了、該開始負起責任賺錢了,而鼓起勇氣在大三下學期開始兼家教。並沒有花費甚麼努力我就得到了第一個case,是熱愛外語教學活潑健談的班上同學,因為身兼數個case忙不過來,把教了一學期的學生讓給了我。她只是滿臉笑容的對我說:「這小孩子國中...上課坐不住很皮喔,有一個哥哥和姊姊,哥哥還不愛洗澡..爸媽都是我們學校的教授。」原來是教授的小孩...我心想,不知道會不會太聰明,這老師可能難做了...

 

第一次試教是在廚房,教授媽媽正在煮菜,她身形瘦高,頭髮很長綁馬尾,有點蓬亂,不修邊幅老氣學究的模樣。我開始支支吾吾的帶課文,讀語言憑感覺的我,實在沒有把握自己能夠教給學生正確的文法。小朋友的眼神看起來有點無法專注,眼神吊吊的東飄西飄還不時偷偷望像媽媽煮菜的背影。如坐針氈的半小時結束,我迫不及待的闔上課本。「老師喝杯水。」媽媽微笑的端了玻璃杯過來,他們家很潮濕,充滿某種動物的氣味,讓我有點反胃,我實在沒有辦法好好的喝下去。「剛剛不是in Sunday morning,而是on Sunday morning吧?in the morning才是in。」原來媽媽煮菜的時候都有在偷聽?!我的血液瞬間衝到耳根...國立大學的外語系,還修習過英語教學,都大三了犯這種很基本的文法錯誤實在太丟臉了...大概得不到這份工作了吧...「下週三也是這個時間來上課。」耳邊傳來媽媽的聲音。我鬆了一口氣,總之大概是過關了...之後的幾個禮拜,我慢慢發現這孩子有點怪,剛開始我以為是爸媽都是教授太忙了,沒有好好照顧他們,但後來的情況超乎我的想像。

 

大部分的時候,他只是不服從我的指示,例如不願跟著念課文、出的作業沒有寫、問他英文問題也不好好回答,但他並非違抗我,只是心不在焉。不過,有一次我看到他在丟一個橡皮擦大小的東西,左手丟右手接還用鉛筆戳它,我問那是甚麼,他停下動作說:「這是一個人。」然後我看到那是一個用小鐵絲一圈一圈像鎖鍊一樣精巧串練起來的人型玩偶,頭頸四肢具體而微,我想這個孩子頗有藝術天分。只見他一下子拋高丟低,好像在享受操弄它的快感,一下子用鉛筆戳它,口中喃喃碎念:「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他還用橡皮擦雕刻了一個小椅子,讓人偶坐在上面,然後勒它的脖子:「去死吧...哈哈哈,死吧!」又是一陣喃喃。我覺得有點聳然,但還是故作輕鬆的說:「ㄟㄟ幹嘛這樣對待它,你很暴力耶。」他瞥了我一眼說:「老師,人會死嗎?你有討厭的人嗎?」不知道為什麼他要這麼問...「嗯...會吧...人會死。有阿,我有討厭的人...不過你問這幹嘛?你在學校被人欺負嗎?」他點點頭,我說怎麼欺負,他說被打。我說,最近嗎?他說:「在日本的時候。」「你怎麼會去日本?」「我爸之前去日本的大學教學生...我們全家都過去住...」 「日本小孩幹嘛打你?」「嗯..不知道,討厭外國人吧?」他聳聳肩,顯然並不在意打他的人在想甚麼。「我哥哥姐姐也被打,被圍起來打...」雖然是過去的事,我還是一陣心慌:「那你爸媽知道嗎?」「嗯...知道也沒用吧...」 「為什麼沒用?這真的很過份耶,他們可以跟學校說阿。」他又聳聳肩不願再說...對話就這樣無疾而終...

 

又有一次,我看他懶洋洋的趴在桌上好像不太想動,我坐下來正要開始上課,他說:「老師...今天可以不要上課嗎?」「怎麼了?」我仔細一看,他的額頭上一直冒冷汗好像很痛苦,我緊張的一直問:「怎麼了?!你怎麼了?」他說他不太舒服,我問他說,你感冒了嗎?他說不知道,然後就開始出現嘔吐的動作。我說:「ㄟㄟㄟ看起來有點嚴重耶,你要不要去看醫生?!!!」他說可能是感冒吧,我說那要不要吃藥?他說,他媽媽說不可以吃藥,我說為什麼?他說,他媽媽覺得自體免疫最好,所以不曾帶他們去看醫生。瞬間無言。我問他健保卡在哪?我說我可以載他去看醫生。他說健保卡被他媽媽拿走了。那晚又是讓我心亂如麻的一堂課...下課的時候他好像已經好一點了,我叫他好好休息,走出房間,看到他哥哥姊姊,哥哥看起來油油髒髒、姊姊的頭髮遺傳了媽媽的髮質,爆炸般的蓬亂,感覺像缺乏照顧修剪的植物。然後我想到前些日子,看到那位媽媽教授,在帶領學校裡面生態廊道的計畫。她跟底下的學生們說,這邊的草皮要種上蜜源植物,未來應該可以協助復育校園裡消失已久的某種蝴蝶,學生們都露出期待而興奮的表情....我又想到,他們家有養兩隻大黃金,很活潑,我常在校園裡面看到他們夫婦出來遛狗...我想到蝴蝶、想到狗狗,想到媽媽教授講蝴蝶的時候那副悲天憫人的面容,再想到他們的小孩...覺得心說不出來的痛。

 

教了一兩個月,我發現他始終對課本的內容興趣缺缺,我覺得這可能是因為課本的內容過於智障:「嗨你好嗎?嗯我很好。現在幾點?現在八點。」因此,我決定買一本有趣點的課外教學讀物,千挑萬選,終於定案《Wow!原來這句英語這樣說!》(http://www.kingstone.com.tw/book/book_page.asp?kmcode=2018052189152) 「“少說廢話”( Cut the crap. )、“半斤八兩”( Same difference. )、“別裝蒜”( Don’t play innocent. )、“休想”( Over my dead body. ) “不會吧”( That won’t happen, will it? )、“一切聽你的”( You’re the boss. )、“你方便就好”( Whatever’s convenient for you. )」上課的時候,他興致盎然的問我,什麼是crap?我說是大便的意思。他咯咯咯的笑了...上了這麼久的課,他難得會有對英文本身興致盎然的時刻,而且這都是真正去國外生活的時候會用到的句子,我開始對自己的idea感到有點得意,決定要每次都撥15分鐘一起讀這本小書。但沒過多久,這個小計畫就無法繼續了。

 

一個一如往常的晚上,我到了他家,這次也是一樣讀這本小書,我也一如往常的努力擠出我的笑容和我的生命裡本來就頗缺乏的熱情開始上課,因為我並不想讓小朋友覺得我很冷漠。但他好像有點怪,比平常更漫不經心,好幾次好像想要說甚麼,又把話吞回去,終於快要到了下課時間,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個信封...吞吞吐吐的說:「老師...這是我媽說要給你的...」「這甚麼?」我打開信封,裡面是一些千元鈔票。「嗯...她說這是你的薪水....她說...她說....」他好像喉嚨卡住了一樣:「她說...你下禮拜..下禮拜...不用來了...」我的胃好像咚的一聲跌到地上,但我還是努力壓抑失望的問:「她有說為什麼嗎?」他緊張的搓弄著雙手,低頭,然後又看看我「她說...不應該教學生罵髒話...」我想媽媽教授說的是說那本英文的口語小書。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但他的眼眶好像有點濕濕的。我真的忘了之後我跟那孩子說了甚麼,我忘了有沒有對他說,要好好學英文喔!生病可以偷偷看醫生啦!在學校被人欺負還是可以跟老師或爸媽反應....我有記得說「好好加油!」嗎?還是我甚麼都沒說,就在最後的最後,默默說了「我走囉..掰掰....」我想我很擔心他會長大成一個怎麼樣的大人,但我無能為力...

 

然後,想到那個鐵絲人偶,我想起了我爸。我想到他把聖誕節的長串小燈泡塞進一個空的保特瓶裡,點亮放在客廳的玻璃櫃裡面,剛好玻璃櫃的內側貼了一對在跳舞男女人型剪紙,當客廳的燈都暗了以後,只剩下那保特瓶發著澄黃色的微弱小光,人型剪紙繼續靜靜的在黑暗中漫舞。小姑姑回彰化看我們的時候,有次看到那燈飾,對我們說:「你爸爸真的很有藝術天分吼...」笑著看看我爸,那笑容並不是看著一個人生只剩下一半的50歲中老年男子,而像是看著一個沉默寡言生性害羞的15歲小少年。而我知道那憐愛的眼神是怎麼回事,不只是因為她是他的親姊姊,而是因為他從來未曾長大,而她想要提醒我們他的個性中還保有人性中善良美好的部分。

 

我爸是一個長年有被害妄想和家庭暴力傾向的精神病患,距離我最近一次被追打,應該是一年多以前。小時候,我會傻傻的停在原地承受衝突,我會咒罵他、反抗他、跟他扭打成一片,直到他沒力,而我媽出來代替我,擋在我們之間。反鎖房門也是沒用的,他會瘋狂的踹門捶門,直到木門上面出現凹痕,直到喇吧鎖都壞掉為止,但鎖並不常壞掉,因為我媽在的時候,會幫忙他把門打開,也許她也不願意,但她就是會幫忙把門打開。但這幾年隨著我的年紀漸長,我開始能夠做一些比較能夠減少傷害的決定。就是,跑,逃跑,跑得離我家、離他、越遠越好。

 

上一次,他的病發作時,他說我被日本人控制,他要禁止我的行動,我在衝突的當中,站起來說,我要回台北了,他不准,我再次強調我要回台北了,然後我就開始收拾行李,他過來開始要揍我,我就更大聲的大叫堅持我的立場:「我要回台北!!!!!!!!!!!!!」他的眼神充滿血絲,大概有好幾天沒睡了吧,拳頭就要揮過來:「哩敢安內對老爸大小聲!!!幹!!」我一把抓過背包就衝到門邊,我媽慌亂的遞過我的鞋子一臉痛楚卻還來不及哭的表情,然後我就衝到門外了。我跑著繼續不認輸的回頭大叫:「你不是我爸啦!!!」「哩嘎我過來!!!!!!!!!!!!幹林娘雞掰!!!」他穿著吊嘎、破舊的三角白內褲晃蕩著、赤腳追出來。我憤怒卻控制不住腳軟,該死的控制不住我的恐懼,然後往前死命的跑,中途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他有沒有追上來,然後...我看到他,氣喘吁吁,臉色蒼白,手扶著膝蓋不停的吐氣...哼,我挑釁的看著他笑了,我知道他追不上了...因為他老了。終於,他老了。

 

這是兩個瘋狂者的對決,瘋狂的不只是病魔附體的他,還有這個明知道他已經生病,卻無法停止挑釁和憎恨他的我,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大笑的我,也並沒有比誰更正常。我心裡也也住著一個復仇的魔鬼。曾經我也曾幻想到底要怎麼毒害他,我們全家人才能過正常的日子,只是膽小的我只能在心裡殺人,一次又一次。也許當我有更大的智慧,我就能夠像我媽一樣、像我乾媽一樣扮演幫助他的天使,但大部分的時候我只是一個不斷刺激他,把他推向地獄更深淵的魔鬼。

 

「哩過來!!!!幹林娘雞掰!!!!!!幹!!!」大白天的,街坊鄰居都從門縫探出頭來,想知道外面的騷動是怎麼回事。終於,我沒力氣了,我轉進一條巷子,躲進一家雜貨店,不管是否有人顧店,就躲進冰箱後面的一張椅子,一個阿罵從櫃檯走出來問我怎麼了,怎麼這麼喘..我說沒有啦,在躲我爸,他是精神病要打我。老人並沒有甚麼慌張的神色,她只是皺皺眉頭說,安內喔..安內哩稍坐哩,免趕緊...然後,從冰箱裡拿出一瓶玻璃瓶裝的巧克力牛奶請我喝...我笑著說謝謝,但其實我可能哭了。也許哭了吧,我不記得。

 

那年我28還是29,我忘了,這是二十幾年來第幾次這樣追打,我也忘了。這些傷痕,是我的人生,是我媽的人生,是我弟的人生,是我們一家人的回憶,也是我爸的人生。這些傷痕,塑造了現在的我。而我很少寫這種傷痕文學的文章,不是因為我以我的出身為恥,而是我覺得沒有必要為我的人生說明什麼,我就是這樣的我,不管我是否易怒、熱血、盲目、瘋癲、不善言詞、對人冷漠、對社會上的不公不義對那些讓底層人們家破人亡的獨裁暴政難以容忍,我就是如此,並沒有甚麼好解釋。我很少說這些因為我覺得我人生並沒有多艱難,我並沒有一肩扛起承擔了甚麼,我只需要逃走,離家越遠越好,唯一承擔這一切的是我媽。還有,我爸。他的人生並沒有比我們任何一個人更輕鬆。

 

我想起我乾媽告訴我的...我爸在一次嚴重的發病之中,又開始連續家暴並禁止我媽出門,我媽逃出來,但還是有送飯回家門口,但我爸把鐵門拉上,一個人深鎖家中好幾天,門口的飯菜沒有人動過,房子裡似乎也有開燈。我乾媽說,你爸一個人坐在黑暗的房子裡,不知道在想些甚麼...我好像忽然懂得,對我爸而言,坐在漫無天日的黑暗之中的並不只是那大門深鎖的區區數日,而是在清醒和失序不斷輪迴的,這漫長的一生。你問我恨他嗎?曾經是,但也不再能夠真的去恨。

 

我記得他那些神智清明的時刻。他會買回來一些點心,要我們吃,會問我們在外面生活的怎樣,說被欺負就回家住沒關係,會問我要不要去兜風,然後他用機車載著我,到離家十幾二十分鐘車程的馬路上,風吹過我們的髮際吹向路旁的田壤,他會跟我說你看那邊的雲,美嗎?他會撿起路上的葉子揉一揉,叫我們聞,然後說,香嗎?這是樟樹。他會興沖沖的拿來他新創作的詩或自以為的藝術品,問我們是不是做得很棒?有時候我會代替他陷入一種遺憾的情緒之中,如果不是因為他從小內向被人欺負卻不敢反擊的個性,如果不是因為我爺爺年輕時也是這樣家暴他和我奶奶,如果他能找到他真正想做的工作,或如果他受得教育能夠發揮他天生的癲狂和藝術天分,是否,他就不會把一切發洩在我們身上,是否他就不會是現在的他,是否我媽也就不用再受苦。但代價就是,我也不會是現在的我,而我喜歡現在的我。

 

這幾天,發生了一些事,我又想起了這些過往。然後想起了鄭捷。社會上有一種聲音覺得鄭捷這樣的殺人犯應該「速審速決、馬上判死」,我想那是因為鄭捷的生活離這些聲音很遠。而當我的回憶再一次流過那個孩子的房間、流過那個鐵絲人偶、流過他濕潤的眼眶和發抖的聲音、流過了我爸充滿血絲的雙眼和那些曾經被當作武器毆打過我的椅子、鐵盆、書本,那些我身上的瘀青恐懼憤怒憎恨,流過我爸帶我看的那些雲、樹和田壤。你問我會不會希望鄭捷受死刑,我會希望,你們能夠了解他的整個人生之後,了解他為何會有朋友,那些朋友喜歡他的哪裡,又為什麼會探望他,而他的父母厭惡他的什麼,又為何至今不願面對他,之後,再做決定。他並不是一個沒有罪的人,但我認為每個人背後都有值得被人了解的故事。即使是我的學生、我爸,或是,鄭捷。每一個人的背後,都有一條長長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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